吃过晚饭，13岁的柳棋和同学小马翻过学校食堂二楼的窗户，先后从五米高的窗台跳下。

两辆救护车的警报声划破夜空，此时是2023年11月4日，距离柳棋进入山东聊城市少林武校仅畴前五天。

柳棋说，我方有恐高症，跳下去前很发怵。他见到小马跳下去后躺地上抱着腿呐喊，但仍随着纵身一跃。因为这是他料到独一能出去的目的——“摔残了也比在这里强。”

成为常态的体罚

把柳棋送进技击学校是奶奶秦晓庆的决定。

柳棋住在聊城以北100多公里的村子里，爸爸患有精神疾病，6岁时母亲出走，从小由奶奶侍奉长大。

60多岁的秦晓庆平日里除了照拂犬子，顾着五亩农田，还要在村里村外打零工，一天赚几十块防守生活。秦晓庆不识字，柳棋说跟奶奶无法相易。2020年，住在北京的辽远亲戚皆章一家在多方来去下，才帮秦晓庆央求到低保户身份。

皆章说，柳棋从小性格就比较明锐，为了让孩子少跟爸爸交游，皆章资助柳棋去县城的投止小学上学。但是，从小学升入初中的那年，课业难度陡增，一次被学校淳厚冤枉后，柳棋说什么也不肯意再去上学，变成奶奶眼中的问题儿童。

秦晓庆传说在聊城市里的武校管制严格，专治拒抗期的小孩，能练武又能学文化。不顾皆章的规劝，她矍铄把孙子送入武校。

柳棋回忆，入学本日，他和奶奶坐亲戚的车一进学校，奶奶被管当事人说念主员带去签合同，他则被“拽下车”，立即去换了武校的征服，不允许再和奶奶碰面。秦晓庆为孙子交了一个月3900多元的管制费，餐费另算，这比聊城大部分私立学校的膏火高上两到三倍。

学校官网骄贵，聊城武校是一所全禁闭制的民办中小学，现存学生6000余东说念主。学校奉行军事化管制，校训为“流血流汗不抽搭，掉皮掉肉不掉队”。

据2020年离开聊城武校的余田回忆，武校的围墙二三米高，顶部挂有铁丝网，而且监控密集。在校内不成使用手机，每个月月底需要经过家长、学校两边同意后才能休假回家，第二个月5日开学回校。

柳棋入学时，一般学生还在休假。和他假想中不一样的是，进武校之后，他既莫得上一堂文化课，致使连技击也莫得学过一招。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被叫起床，除了吃饭时代外独一要作念的事便是盲从老师敕令作念多样杂事。

比如，老师会乖张由地条目他们罚站、作念俯卧撑、继续作念蛙跳、蹲起超过半小时，有一天将一个班7个同学通盘带到校园后门无东说念主使用的小操场，清扫树叶、打理垃圾，另有一天敕令他们将全校的茅厕马桶全部刷洗一次。

柳棋不敢招架敕令。他曾亲眼看到老师用拖把粗细的棍子打其他同学。因为不允许使用手机，任何事情都无法示知家长。

除了作念杂事外，柳棋大部分时代都被反锁在寝室里，和同学聊天是独一不错作念的事情。

一同“跳楼”的小马是他的室友。小马因为吸烟被家里认定为不良少年，便被送来矫正，依然来了十几天。小马告诉柳棋，他曾试图从五楼跳下，但被同学发现莫得得胜。聊天中，两个少年一拍麇集，第二天一同从楼上跳下。

“问题少年”的问题

柳棋的遭受在聊城武校并非个例。

曾就读于聊城武校的余田告诉财新，家长为了调理他的“网瘾”将他送入武校。他曾在2019年、2020年两次进入聊城武校读初三、高一，最终退学，重新报考聊城其他私立高中。

2018年9月，余田因千里迷手机游戏与父亲浓烈争吵，最终被父亲送入聊城第四东说念主民病院，会诊为“网瘾”，随后在此入院两个月。本领，病院除了刚入院时，把他绑在床上打平缓剂外，莫得对他进行任何查验或药物调理，最终因相近期末试验而允许出院。次年5月，余田与父亲再次因手机使用发生争执，第二天，武校的三位老师开车到家门口把他“押”去了武校。

在学校要干好多膂力活。余田谨记，在学校盖新的素养楼时，他和同学曾在老师敕令下将几卡车课桌椅一张一张搬到四五楼的教室。

他称，在聊城武校可能因为任何情理被老师打。偷藏手机、在集体步履时偷跑去上茅厕，都可能换来刑事做事，小至扇巴掌，大至被拧在通盘的电线抽。他曾经遇到过不打东说念主的垄断老师，但在他看来，每位老师都掌合手极大权利，只须遇到严格管教的老师，学校的监管遵守甚微。

学生在该校遭受体罚的表象或相配遍及。根据聊城市东昌府区东说念主民巡视院的判决书，聊城武校的散打老师员念国明曾因为殴打学生致下颌骨骨折被判特意伤害罪，判刑有期徒刑一年。

高一武校休假时，余田终于跟父亲简洁在武校的遭受，取得父亲的说念歉，父亲承诺为他办理退学。如今他随即要运行大一世活，但仍然会因为有东说念主高声话语而感到怯怯、周身恐慌。

据了解，武校中农村塾生比例偏高，家长们遴荐送孩子就读武校时，但愿武校的军事化管制不错矫正我方管不住的孩子，鉴别电子居品，通过受罪磨平孩子的秉性。

举例，河南登封某武校在微信公众号中宣传称，芳华拒抗期岂论如何管教都莫得什么用，这时惟有禁闭式军事化管制粗糙抑遏住孩子。

这么的包办式管制击中了家长们的需求痛点。余田回忆，同学的家长大多亦然认为孩子有网瘾，或有吸烟、说脏话、厌学等步履，相配于送孩子到“少管所”。

技击学校半天文化课、半天习武的成就，还恢复了家长对孩子“秉文兼武”的渴慕。一份山东省菏泽市技击学校发展近况的旁观考虑称，农村的中小学陶冶存在资金不及、师资力量缺少、质料不高档问题，比拟之下，技击学校是农村中小学陶冶的“成心补充”。

家长许默的两个犬子都曾就读于前述河南武校。参谋时学校告诉他，比拟于一般高中，从武校毕业后出息更多——能成为技击通顺员、演员、投军或依靠体育单招进入高校。

而实质上，巨额孩子们的异日可能与这么的愿景相去甚远。举例，2014年一份考虑中的《山东省民办技击学校学生办事情况表》骄贵，武校毕业生中仅有7%考入大学，1%成为武打演员，2%成为窥察，25%成为老师或保安，其余52%都从与技击无关奇迹或无业。

该武校只允许孩子每年过年时回家。2023年过年时，许默发现二犬子回家后精神缺乏，一说到回武校上学就显出相配发怵的神志，在当地病院被会诊为“忧郁症”。

从病院回家，许默发现孩子身上有多处淤青，屡次筹办下，孩子才简洁曾被武校老师用熨斗在身上烫、耳朵曾经被打到流脓。孩子告诉他，因为发怵家长臆造学校后他被学校为难，从2022年运行受到体罚一年以来，一直莫得告诉父亲。

他已为两个犬子办理退学，并与该武校私行协商补偿。长入左券上骄贵，孩子在校本领“屡次被老师体罚殴打、熨斗烫伤、短长等”。

现在在公立体系，关于有严重不良步履的未成年东说念主，可送专门学校进行专门陶冶。现在各地都在扩建此类专门学校，但数目仍嫌不及。《注重未成年东说念主违章法》律例，可区别不良步履和严重不良步履，进行分级侵扰，这照章有明确的定性和归类。（参见财新周刊《专门学校若何办》）事实上，更多被认定为“问题少年”的孩子并不一定能从法律层面临号入座。不少家长对其“拒抗步履”安坐待毙后，便诉诸种种“戒网瘾”学校、管素养校、步履矫正学校、技击学校等机构寻求管教服务。

一位监管机构关联东说念主士清楚，这些机构提供的服务之是以恒久存在、屡禁赓续，是空闲了一部分家长的陶冶需求，是以在实质治理的历程中也阻力较大。泉源上治理这一问题，需要为家长提供科学的陶冶理念指导。

在暴力、压抑的管制下，“问题少年”们确切的问题常被袒护。

柳棋告诉财新，我方从小学起就读民办投止制学校，收获在班级中属中上游。在学校每天时代都很殷切，上课到晚上八点才下学。淳厚占课、拖课很通常，体育课、好意思术课很少上，基本被数学、英语、语文淳厚占了。他因而有了厌学情愫：“认为没兴味。”升入初中更是上了一星期就不想上了。

他跟奶奶说但愿能休学一学期喘语气，但随即被送到了武校。从武校出来后的他示意：“更不想上（学）了。”

“为了阻碍所谓的拒抗，将孩子送到禁闭式管制学校，我很怀疑这么作念能达到方针。”恒久考虑青少年健康的神志参谋师彭小华认为，禁闭、强制作息的学校生活会给孩子带来负面的神志恶果。

一运行，敕令和相对应的体罚会在孩子心中注入怯怯，接下来，孩子可能从怯怯暴力发展到迷信暴力。除此以外，彭小华从参谋案例中看到，在校本领孩子的自我受到压制，在离开学校后，抵抗步履会攻击性反弹。

彭小华自2005年起，继续关爱中国青少年厌知识题。她认为，“拒抗”是一个家长本位、教师本位的见地。“巨擘受到了挑战，孩子都不按照我的指导条目去作念了，这便是最基本的拒抗。”随着年齿增长、进入芳华期，孩子冉冉发展出颓败的念念考才智、感受才智、判断才智，需要家长为孩子让渡出民主协商的空间，“一个符合的当然滋长的空间”。

作念参谋二十年来，她发现青少年厌学表象呈增多趋势。彭小华示意，千里迷手机和电子游戏或然候是“生活出现问题”的萎靡应付。算作家长，应该作念的是了解孩子的神志压力开头，激勉孩子的内驱力、自我管制的才智，而非从外界强制讳饰。

“跳楼”之后

柳棋奶奶秦晓庆接到音书时，聊城武校的朱副校长依然将柳棋送至聊城市东昌府中病院。

从二楼跃下，导致柳棋双脚骨折，病院告诉秦晓庆，柳棋需要入院调理，但朱副校长称回家保守调理即可，病院并未对持。回家后，柳棋卧床静养。亲戚来看望时发现他双脚依然发黑，便又被送至县城病院。医师诊疗后认为必须进行手术，并推选其转诊至德州市东说念主民病院。手术中，柳棋的双脚被打入七根钢钉。

柳棋入院手术本领，秦晓庆与该校徐学忠校长商量，打了十几次电话未能接通。后经皆章商量，校方才搭理支付医疗费、病院押金及1000元养分费。皆章称，柳棋从东昌村的家前去位于德州市的病院6、7次，皆为秦晓庆及亲戚作陪，学校并未露面，关于替家属作念决定、导致延误调理等情况，校方也莫得作念出解释。

皆章曾致电聊城市政府热线，条目市政府讲述校方的行政垄断部门聊城教体局露面了解此事，但莫得收到任何干联响应。2024年4月，皆章商量北京市华一讼师事务所，协助柳棋告状聊城少林武校，寻求补偿。

7月初，柳棋一案一审开庭，聊城武校的做事误差成为原告、被告两边的控辩要点。

原告代理讼师刘明珂认为，学校此前就曾发生老师殴打学生致骨折的事件，发挥学校一贯有体罚的素养作风。另外，聊城武校在柳棋情愫不踏及时，并未让柳棋遴选神志侵扰或上课，而是继续让他“打扫卫生”，以上凭据足以发挥柳棋述说中学校体罚成立，且违犯义务陶冶法，损害其受陶冶权。

被告聊城武校方则辩称，柳棋家长因孩子奸诈“孩子有厌学、频繁逃学历史，逆反神志强，有网瘾、玩手机及不回家等表象”送至武校上学，最终因为想逃学出门从窗户爬出，应自行包袱全部做事。校方提交了一些柳棋父亲署名的“入学央求书”等材料。但皆章认为，柳棋父亲柳明因精神疾病在入院，不可能署名。

8月上旬，聊城武校建议以支付两万元息争，柳棋家属方认为补偿金额不及以支付柳棋的所有医疗支拨及精神耗损，拒却息争。最终，一审判决，认为学校体罚虐待凭据不及，武校与柳棋差异在此案中承担六成、四成做事。

这个驱散并不料外。北京市汉良讼师事务所讼师王凯指出，在校内出现纠纷时，最难的是征集凭据。一方面，学校属于禁闭场面，如家长之类的外东说念主难以进入，而且存在多处监控死角。另一方面，学校心爱“捂嘴巴”，其他学生可能不敢站出来话语，没目的建议学校环境的佐证。

柳棋一案中，由于柳棋属于截止民事步履才智东说念主，且我方决定跳楼潜逃，法官认为，当事东说念主应该部分承担我方变成的恶果。刘明珂则认为，在学生诉学校的这种案件当中，学生在权利、取证才智上都处于症结。关于年仅13岁的柳棋来说，在校时代惟有不到五天，还无法使用手机，征集凭据难上加难。

如同聊城武校，宇宙大几许林武校都奉行军事化禁闭管制。财新查阅裁判文书网及媒体报说念，发现老师对学生、学生之间的暴力事件层不出穷，也有不少学员在考验中受伤、致使物化的案件。

2024年6月21日，嵩山少林塔沟技击学校一学生父亲发现孩子身上淤青，经过病院会诊，认为武校老师殴打虐待学生致精神拦阻。

2024年6月13日，山东青岛别称8岁男童，因动作不措施被3名技击老师殴打致死。

2019年8月30日上昼，棋盘山武校的别称13岁男孩因试图潜逃被抓回后，遭到同寝室学生的围殴，导致颅脑毁伤，最终抢救无效物化。

2018年12月，登封某驰名武校两名学生打架导致1东说念主物化，嫌犯被刑拘。

2013年5月24日，登封市塔沟技击学校老师邝成森因怀疑有学员说我方流言，于晚上23时傍边将四位学员叫至寝室筹办。李姓同学因被指认曾说过老师拉联系，惹怒邝成森。他击打李同学的左肩部、左胸部等处数拳，导致李同学最终经抢救无效物化。

多名讼师指出，依据民法典第一千二百条的律例，在技击学校等陶冶机构发生纠纷、最终导致学生伤一火的案件中，学校未尽到陶冶、管制职责的，欢喜担侵权做事。面临多如牛毛的武校学生安全事件，2021年及2024年，国度体育总局技击通顺管制中心及中国技击协会先后发布《技击学校及习武场面安全管制指南（试行）》及《宇宙技击学校管制目的》。

两份文献指出，技击学校按照“谁办校、谁持重，谁筹办、谁持重，谁审批、谁持重，谁垄断、谁监督”的原则，现实属地管制主体做事。

各省各地关于技击学校管制的插足进度不同。举例，算作少林派功夫的最先地，河南登封在2019年就有技击学校101所，在校学生12余万东说念主。各武校界限也不尽相通，多的800余东说念主，少的3-4个东说念主。

当地武校于2018年、2019年皆集爆出学员物化案件后，曾迎来大界限整改。依据河南日报报说念，登封于2019年开展武校专项治理，查处黑中介，成立11个专项做事组，建造武校“吵嘴名单”轨制。登封市在接下来的4个月里发起“百日攻坚”。根据登封市教体局的统计，除经过当地陶冶部门审批的九年一贯制技击学校20所外，取缔60所习武场面，以及未经批准的13所武校。

聊城武校现在通常营运，对采访不予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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